一九九七年三月末,我从香港乘飞机抵达桂林,跟从广州过来的姐姐汇合,开始了一周的桂林游。这是我重回亚洲和中国工作、生活、行走的开篇游。尽管时隔多年,桂林还是那样熟悉。多云的天空常下着细雨,淅淅沥沥,时有时无。天气不冷不热的舒服。照例,我们游玩了漓江,还重游了许多名山,伏波山、叠彩山、九马画山等。雨烟时节的漓江,山水相连,倒映绵绵。
曾听说过桂林北部有山寨,里面住着各族人民,有些还保留着走婚等习俗。为此,我们特意留下了三天的时间,想着去转转。仔细跟饭店服务员打听,也没问出该去哪里。跟姐姐一商量,我们第二天直接叫一辆出租车,走哪儿算哪儿。跟司机描绘着想去的地方的大致情景,司机模糊的有了点概念,建议我们去离城约一百公里外一个叫龙脊的山沟沟转转,可一天来回。我们马上上路。前半段柏油马路,后半程碎石路。最后二十多公里,小车更穿行在只能单向行驶的山间路上。转过一个山脚,我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村子,司机说这是瑶族村寨,也就是我们停车的地方。车刚停稳,就碰到一位瑶族姑娘,姓什么已忘了,只记得我们叫她平姑娘。打听下来,知道半山腰上有个平安寨,是壮族村寨,那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先到平姑娘家里小坐一会儿。为了展示,平姑娘大方地把自己盘在头上的发髻解开,让头发松了下来。我们很震惊的看到,她的头发足有一米多长。她笑着说, 瑶族女人不剪发,她的头发还不算长,有人的长发比她的长一倍。她还自豪的说,她们这里很少有白发者,因为她们都用自制的茶箍水洗发。小歇一会儿,我们就赶着上山了,平姑娘做导游。一路上除了看山林,闻鸟语,就见当地的壮族和瑶族同胞们上下穿梭,很是忙碌。路上还碰到一个法国人,他说是来找地方发呆的,很喜欢这里。转过一片崖林间的石级,发现前面有一座风雨桥,上灰瓦、下古桐的横跨在云烟弥漫而郁郁葱葱的两山之间。平姑娘说过了桥就到了平安寨。
平安寨,一个壮族村寨。寨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就走了个来回。村里约住着百来户人家,家家都住着依山而建的吊脚木楼。这些吊脚木楼错落有致,从山腰一直延伸上去。我们一直在石级路上走,或上或下,因此村里也没有带轱辘的运输工具。平姑娘带路,穿过村子没多远,我们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龙脊”:层层梯田,从山涧里一直沿山往上排开,看上去真的像龙的脊梁骨。插秧的季节还没开始,田里干活的人还不多。我们只看到四个欧洲模样的人在拍照,打听下来是四个德国人。加上我们姐儿俩,就是全部的游客了。我心想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知道的人倒是很少。就碰到几个老外,很是感慨。我和姐姐发现我们爱上了这里,决定今天不走了,晚上就住在村里吧。于是,我们回到村里,在唯一的一个小卖铺休息了下来,喝点饮料解解渴。正想着怎么吃、住,只见一个戴红色头围巾的壮族姑娘从对面石级间走过来,问要不要住到她家去。她家刚开了客房,我们将会是第一个客人。这个听起来挺诱人,我和姐姐就跟着去看看再定吧。姑娘边走边自我介绍说姓廖,停顿了一下她莞尔一笑地说这个村子里一多半人都姓廖,另外一个大姓是陈。不一会儿就到了她家,一个典型的吊脚木楼。背靠着山坡,前面用木柱支起,木柱下用石块砌一层地基。吊脚楼共两层,占地约 150 平方米,下面一层里面堆满了农家肥,还有一小块地方是养猪圈,养着两头猪。在养猪圈和农家肥当中,是供家人用的洗澡间和洗手间。我和姐姐心想一层这样,人住的不知怎样,急着要上去看看。上到二层,眼前展现的是一个上百平米的大厅,大厅正中央是家人平时做饭的平地炉灶,炉灶上方悬挂着些猪肉,都被烟熏黑了。整个大厅也由于常年被柴火烟熏着,略显深色。大厅前后都有大窗户,没玻璃,直通户外,空气极好。二楼的味道很好闻,有樟木和松木的混合香味,也有烟熏过后的其它草木香,我想这里人倒挺会享受闻香的。最奇的,是完全闻不到一楼的农家肥味道,至今仍不得其解。听廖姑娘介绍说,二层上面房顶盖瓦,四面用木板封起,就是一个家。每个吊脚楼其实很干净卫生,过去山上野兽很多,这样的设计可防野兽。我们边聊边看,越看越觉得廖姑娘天生丽质。个头不高,脸型比较有壮族特点,皮肤白里透红,就着头上的红围巾,更是动人。天生带着点腼腆,但又让人觉得她很拿主意。听完廖姑娘的简单介绍,我们决定就住在这里了,每个床位 6 元人民币,一天三顿饭两人共20 元,赞!中午,廖姑娘先带我们到屋前地里摘了些自种的青菜,又去小卖铺买了当地人做的豆腐。接下来我们围着大厅的炉灶坐了下来,做饭、闲聊。整个午餐是廖姑娘做的,青菜、豆腐,加一碟炒鸡蛋。就着新米饭,很香。廖姑娘陪着一起吃饭聊天。她是家里的主人,爸爸、妈妈在她十三岁时就已经将这个家交给她管了。二十岁的她,早上开始就在地里干活,中午忙时带饭,不忙就回家吃。下午接着干农活到三、四点收工。回家后忙着家务、喂猪等。我产生了个疑问,不知这么干活儿的她皮肤怎能生得如此好,后来跟姐姐聊起,决定是山好水好的缘故。她家里种植玉米、辣椒,还有些水稻,每年收入靠卖些自种的农作物,全家收入收成好时有一千多元,不好时有五、六百元。她里外一把手,爸爸、妈妈主要是帮忙农活和针线活。廖姑娘有个十八岁的弟弟,在附近最近的县城龙胜读技工学校,学费、生活费完全由廖姑娘挣钱提供。她说不想让弟弟以后还干农活。吃着饭,廖姑娘的爸爸、妈妈也从地里回来了。两人都四十出头,爸爸精神好,是个典型的农活人家。妈妈则是背已弯曲,满脸皱纹,感觉像五十多岁的人。这与廖姑娘本人反差很大。我想,也许这才是常年农活的消磨,只是前二十年年轻不显出来?
下午的活动就轻松了。廖姑娘带着我们又去看了更大的一处梯田山脊。经她说,我们才知道这些梯田是她们的祖先开垦的,最近一百年已经不用再开了。叹为观止!到了三、四点钟,姐姐就跟着廖姑娘在屋里屋外忙乎,我则负责下山去拿行李,还得打发司机回去,明天再来接人。平姑娘带路下山,问我怎么走,我说按她平常的速度就行,不一定走来时的石级山路。平姑娘就带着我时而走山路,时而走梯田间小路。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脚穿一双自做的绣花布鞋,再配着瑶族姑娘典型的齐膝盖的褶裙,显出双腿十分健美有力。正因如此,决定按她的平常速度走,也许是我对自己犯下的最大的错误。这一下一上,完全毁了我的双膝,到后来疼痛难忍,以致往后的七、八年里爬山、运动都受到很大的限制,这是后话。
回到住处,我和姐姐决定晚饭我们教廖姑娘做一些家常菜。难得这里有这么原生的佐料,她能做熟,但味道还不会讲究,有点儿可惜。廖姑娘为我们还特地去买了一块猪肉,外加家里的一点烟熏肉,晚餐是很丰盛了。原来,她们这里还保持着老传统,一年只有过年前才杀一次猪,攒下的肉挂在厅里的炉灶上方,供一年吃的。这肉切下来就知道,天天烟熏着,肉外面包裹着厚厚一层烟灰,成了不变质的烟熏肉。烟熏的作用还不止于此。傍晚时分,天已渐暗,大厅的窗是敞开的,但我们一点儿都没觉得有蚊虫之类的骚扰。廖姑娘说就是因为常年烟熏,二楼上是没有什么蚊虫的。我不得不又一次赞叹我们祖先的生活总结。
吃好饭,我先下到一楼洗澡,结束时把两头猪给逗醒了,看牠们要凑过来,我赶紧溜了。轮到姐姐下去,结果没多会儿也上来了,说没法洗,那两头猪把脖子都伸过了围栏杆,真捣乱。我只好承认是我不好。
饭后,廖姑娘忽然说请我们姐弟俩去喝酥油茶。很好奇广西怎么也有这个。我们收拾好就跟着廖姑娘走街串巷去了。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廖姑娘的外婆家。进门一看,一屋子的人,大都是年轻姑娘,加上外婆和另一位大婶。外婆六十出头,看上去很精神,也很慈祥,身子骨硬朗着呢。想起廖姑娘的妈妈,难不成过了四十开外,这里人就不再衰老了。
酥油茶不知为啥得名。我们接过外婆递来的茶,还没入口就觉得一阵清香,沁入心脾。外婆说她用菜油和猪油混合着新米慢炒,直到新米即将炒熟。加入当地的一种草,就分到十几个碗中。每个碗里再加入自制的茶叶(只能叫山茶),倒入滚烫的开水,即可品尝。我总结这个酥油茶只是个名称,实际是当地人的一种招待客人的好饮品。喝上了,就不能罢手。
喝了大约一盏茶时分,来的人越来越多。当中只有一位男性中年,带着眼镜,背着一把手风琴。廖姑娘过来开腔了,说按照当地人的风俗,喝了酥油茶,就要跟她们对歌。我和姐姐这才闹明白,这么多的人是来对歌的。男性中年是附近八里地外一个希望小学的校长,姓陈。陈校长将担任晚上对歌的风琴手。对歌两边的阵势太悬殊了,我们这边客人就我和姐姐两人,对方十一位花姑娘,最年轻的十五岁,年纪大的也就二十出头。旁边外婆和大婶帮着递茶送吃。为了让客人们热热身子,主人姑娘们先自己唱了一段,有唱有答的。校长看我俩准备好了,就开始了真正的对歌。按习俗,主人问唱,我们答唱。唱了一节后主人还会把她们的答复唱一遍。
十一位姑娘在陈校长的手风琴伴奏下缓缓唱来:
什么造的风?
什么造的雨?
什么造的山?
什么造的河?……
歌声曼妙,感觉真的比刘三姐电影里的还好听,更有韵味。不过,这一开篇的问题,我觉得不难,咱不是学物理的嘛。就领头开始了答唱:
空气流动造的风;
云中的冰水落下来造的雨;
地壳运动造的山;
山雪融化造的河。……
太不成调,我几乎成了朗诵,好在姐姐争气,和出了点儿自编旋律。主人姑娘们就像排练过一样,接着唱出了她们的答复:
风爷爷造的风;
雨奶奶造的雨;
土地公公造的山;
水母娘娘造的河。……
歌声依然舒缓、悠长、动人!同时,也让我觉得学物理的人是没法唱山歌了。对歌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大概主人们不想再难为我们,就用刘三姐里面的歌来问唱,这时我们倒是能真正的对唱上几段了,中学时代那十来遍刘三姐电影终没白看。
趁休息,我跟陈校长聊了起来。主要是当地孩子读书,和希望小学的情况。山里很穷,但人们的观念更让人发愁。家里一般都让孩子读完小学,但接着就该下地干活了。女孩子尤其如此,要让她们继续读书很困难。这个希望小学算好了,但也缺少师资、教材等。平安寨的孩子上学每天来回都走八里路。陈校长最头疼的事儿就是每学期都得挨家家访,希望父母能让孩子继续上学。经济好点儿的家长工作容易做。我就提议是否可以资助几个孩子上学。陈校长很高兴。马上如数家珍地说出这个村子和附近另一个村子目前共有四个女孩有可能。我答应如可能,就资助这四个孩子,每人每年四百元。校长兴奋中将其中三个孩子的家长不一会儿就请了来,简单的说了情况后,他们也都同意如果有资助,家里会继续让她们上学,争取读到初中毕业。
兴奋的我们,告别了乡亲和陈校长,跟着廖姑娘回到住处,就各自回房睡觉了。客房就在二层大厅的旁边一圈当中。主人隔出了四间木屋招待客人。我和姐姐各挑了一间入睡。盖的被子一定是从樟木箱里刚拿出来,满屋喷香,被子上绣着壮族的传统图案。床是新床,松木做的。躺下后觉得真的很舒服。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酥油茶,我这一宿到天亮一分钟都没睡着,半夜还起来开灯数数床边的蚂蚁,这好像是我们在二楼能找到的唯一的小生命。清晨五点刚过,村子里但闻鸡鸣声此起彼伏,我也就索性爬了起来。到大厅一看,姐姐和廖姑娘都已经起来在那里忙开了。姐姐也说她一点儿都没睡着,明白了。廖姑娘听说我爱吃糍粑,正忙着煮粥和做点儿新鲜糍粑。我自小爱烧火,就帮着看看火,烧烧柴。外面下着细雨,早上的拍照我也省了,大家围着炉灶闲聊也很开心。廖姑娘告诉我们,她今年二十岁,按当地风俗,女孩子二十一岁就必须出嫁,不然会被看不起的。问她是否准备好,她说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儿。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她妈妈四十出头,外婆六十出头,应该都是二十岁左右出嫁的习俗吧,世代相传。过了会儿,廖姑娘的弟弟也起来了加入到我们的闲聊当中。廖小弟有两天假期,昨晚回来,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姐姐都帮他做了。廖小弟话不多,听我们说话,偶尔插上一句。看得出他很听姐姐的话。我们吃上早点后,廖姑娘自己又出去忙乎喂猪了。这时廖小弟忽然对我说:“大哥,你把我姐姐带走吧,让她跟着你好了。要不,姐姐就要嫁人了!”。说时两眼充满了渴望。我和姐姐听了一愣,不知说什么。只好说商量一下再回复。吃好早餐,我和姐姐再次去看看梯田和村子,细雨濛濛,炊烟盈盈,梯田上薄薄的雨烟,像轻纱。整个村子和这片山、这片地作伴,很久了。
和姐姐趁此商量了一下。姐姐在广州开有自己的工厂,有销售公司。她很想带廖姑娘回广州。觉得她虽然小学都没毕业,连最近的县城都没去过,但她天生很有灵性。做事干练,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齐有序。人也生得美丽大方,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周到而不过分。就像是一块未雕琢过的玉。她一定会成为姐姐的好帮手。但正是这样,我很反对带她出去。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会把她一下子变成什么样子。最终,我们就这样答复了廖小弟和廖姑娘,没有带她走。
午饭后,我们在细雨中下山了。廖姑娘约了村里两位姐妹穿起了民族盛装,送我们到风雨桥头。她唯一的要求是要我帮她们在梯田头拍几张照片,寄给她。我和姐姐徐徐走在下山的石级上。我的膝盖已伤,也只能慢慢走。转弯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依稀只能看到廖姑娘头上的红头围。
再见了!?
后注:
1. 这次游桂林后曾写了游记发给世界各地的一些朋友,许多人看了后知道了龙脊和平安寨,有人陆续去那里游玩过。最后一个朋友去是 2006 年,说当年描述的情景已经找不到了。
2. 这次整理书信,发现原稿已丢失。应朋友之约,重写了这篇文章,以作纪念。
3. 四个资助的学生有三个按照约定读完了初中,没有人继续就读高中。另一位只读了初一。她们每个学期坚持给我寄学校成绩单,最后收到的信和成绩单是在 2002 年春。
4. 廖姑娘半年后就没了消息。虽有朋友提起,我后来几次到桂林,却再没回访过平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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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 同学评论
孤岛夕阴 11:15 PM
今日博客更新:【杨光】游子记:山歌唱起。“这时廖小弟忽然对我说:“大哥,你把我姐姐带走吧,让她跟着你好了。要不,姐姐就要嫁人了!”。说时两眼充满了渴望。” 点击:blog.sina.cn/pku8002
汤漪 11:22 PM
杨光,端峰:[ThumbsUp][ThumbsUp][ThumbsUp]
陈海平 11:59 PM
@汤漪 @杨光 @孤岛夕阴 [ThumbsUp][ThumbsUp][ThumbsUp] [Sticker] [Sticker] [Sticker]
————— 2014-3-8 —————
张宇恒 12: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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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阳 12:05 AM
[ThumbsUp]
汤漪 12:10 AM
杨光:聚会时来段对唱?刘三姐?
Baiweitao 12:24 AM
寻解梦:昨晚梦见同学聚会,刚开始是中学同学,跟他们开着玩笑,说他们穿的衣服很时尚,转眼就到了操场,又变成大学同学,正在打排球,踢足球,正同打排球的说你们怎么用气球当排球打,那边的足球已结束,二班四比五输给了一班,接着看到陈琦奋,拿着新球鞋过来,我还说,你就为这场球赛还买双新鞋,这时看到陈海平从球场里走出来,忍不住质问他第三天的体育活动怎么安排在第一天就开始了,我都不知道,他说,怪你没及时看通知,早就改了。
潘涛 12:28 AM
@杨光 ,像身临其境
cyn 12:35 AM
景美情真,让人神往,尤其那个山歌对唱尽显物理才子本色
Baiweitao 1:06 AM
更可笑的是,输球后,韩彪还嚷着喝酒喝酒,这时江晓松过来问,喝白酒还是红酒。
xdsu 1:11 AM
杨光,阳光 [ThumbsUp][ThumbsUp][ThumbsUp]
Baiweitao 2:42 AM
其实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你说红酒白酒匪夷所思,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喝过,无论是穷学生还是毕业后。
陈海平 2:53 AM